他一边斟着酒，一边不觉学了徐行藏那吊儿啷当的姿势。

这人只是个小二，就算再爱岗敬业，对于客栈酒楼中的物什也该称声“我们家”，此时却用上“我家”二字。

徐行藏眼眸中的笑意更深。

之川小道友的运气不错啊，随便转移到个城池，都能有惊喜。

比如这客栈，从装潢到小二，只差没在招幌上就写下“我不对劲”几个字儿。

眼中余光将小二的一举一动看的分明，见着他有向自己靠拢的趋势，徐行藏亦极其自然地向他凑近，距离缩短，脸上的笑意放大，“难不成我竟沾了掌柜家的喜气？”

那酒名唤“女儿红”自然与儿女之事有关。

“唉，哪儿能啊。今天这坛新鲜，是城东老张头的昨日才抱来的呢。”店小二嘴上叹着气，尾调却上扬，眉目间的神色，也看着喜气。

“哦，我倒是个运气好的，正赶巧。”徐行藏露出了他那很能唬人的招牌温柔笑。

你运气不好，仙君。

运气好的，就碰不上这糟心的大热之物了。凡酒皆热、天下未有性凉之酒。葡萄是生热之物，酒更是，虽然徐行藏面上看起来并无少气懒言、面黄苍白等相，但他疲倦乏力的厉害，声线也低。哦，这大有可能是他为了显得温柔装出来的。

虽未把脉，但仅凭望闻二技，顾之川已经断定这人八成气血两虚。

那么，茶酒都是大忌。

顾之川在旁边面无表情，“纯阳毒物”四个字在脑仁里一圈一圈地巡岗。

他看不到江湖客的潇洒，只有不听医嘱顶风作死的愚蠢。

幸而，这次徐行藏没有再一气饮尽，而是跟酌饮甜水样，含些在口中，随后咽下，再跟小二继续交谈。

“那是，官人一看就有福气。”

店小二开始展现他迎送八方来客的高超之道，不仅恭维人时辅以笑意，还列明证据，以表达自己的真心实意，“且看官人面相......”

徐行藏有些好奇他能看出什么来，故意将头纱往耳后多撩了撩，让他看的清楚些。

那人从下巴，打量到眼睛，全脸扫了个遍，最后居然只说了个，“呃，少侠生的俊，看着挺白净的啊。”

容色上佳，福泽浅薄。

徐行藏，“......”

顾之川，“......”

徐行藏还在笑，顾之川已经想扑上去和他单挑了。

什么人啊。这是。会不会做生意！

瞧瞧他那是什么表情？瞧瞧他那是什么话？

好听话都不会编吗？

能不能稍微敬业一点儿，至少得骗得过之川吧。

店小二讪讪而笑，“我之前只跟着个路过的道人胡乱学了点面相上的东西，门都还没入，也看不出什么。只觉侠士模样俊俏，天庭饱满，应该少年得志。”

从某种意义上讲，这人居然说的有几分道理。

目前而言，徐行藏自认虽算不得年少，但在年龄上还未至衰朽之时。

这个时候很拿得出买酒钱，往好了说，那往前那么多年，总不至于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儿都没有。

就是这从官人到侠士的称呼，很有意思。

“得老天垂怜，确有几分福气。”

徐行藏似乎被一夸就找不着北，不管那话多么牵强，即刻就应承下。

顾之川还在瞪他，少年得志配危宿仙君怎么够？不说寿山福海，也该是三星高照，天保九如。

哼。

那人太不像话了，顾之川兀自在心头，把能想到的美好祝福都对徐行藏念叨了个遍。

一粒金丹吞入腹，始知我命不由天。

他们丹修有的是灵丹妙药，还差不能逆天改命么。

店小二被顾之川这样盯着讪笑了两下，也知刚才一段发挥的不好，较为迫切的希望转移话题，所以顿都不打的就与徐行藏继续说，“大侠你可不知道，城东头那老张家也不知怎么的，善事没少做，倒是福报没几个。”

“哦？”

徐行藏仰头饮了口酒。

“我们这县，虽然离府城还有些距离，但也算是离得近了的，还算是落了些好处。原本我们这种小门户家的女儿呢，再心灵手巧都只能在家中纳布绣花，但是清秋教的仙君们光临了后，可就不同了。”

顾之川已经在开始扯着徐行藏腰上垂下的络结，拆开打成福珞，听到“清秋教”三个字，他连忙把耳朵竖了起来。

仙君原来是在打探消息。

才明悟过来的顾之川，暗下决心，以后徐行藏再突然做什么他理解不了的事时，他还是先观望一阵再说。

可能都有仙君的道理。

但，哪怕是打探消息，他仍然不愿意徐行藏去多喝酒。

顾之川在心中模拟接下来徐行藏要如何接话，才能叫店小二继续无有防备地打开话匣子。

徐行藏未问那些清秋教的人来了有何不同，也没问他们是把那些女孩儿们都招入教去了吗，只道，“这倒稀奇。女儿家到底娇贵些，未曾要男孩儿？”

他有些话没有明说，但眼底露着“可别是被骗了去做坏事的吧”的意思。

这眼神算不得多让人心里舒服。

店小二直拍大腿挺直身子，“客官您在说什么？人家清秋教是朝廷指名认可的仙家大派。”哪像俗世之人那样的眼皮子浅。

“既是仙家大派，那自然是问道为要。又何须朝廷认可？”

顾之川实在是听不得，这种颠倒是非黑白之言，没忍得住开了口。

这家伙从进门开始阻止别人喝酒，然后又恶狠狠地瞪人，到现在又吧嗒别人家的坏话，简直是可忍熟不可忍。

“狗屁的问道为要！”

“我只知道往些年生，那些个什么江湖道士乱串的时候，花子扒窃是一个都没少，那户中的姑娘家也没落个好处。人家清秋教的大人，按仙骨天资招收引香使，又给了劳酬，还授以仙法。天大的好人善事，没的竟被你这厮胡乱冤枉。你走吧，我们这小店是接待不了贵客了。”

“诶，酒喝完了，再倒点。”

那店小二怒气冲冲就要赶人，徐行藏空了的酒盅又推到他面前。

于是怒发冲冠的店小二，不得不在瞬间按捺住澎湃的火气，闷声给徐行藏再倒了一盅。

“带小孩儿出来，就是为了多见见世面，乍一见到了不同，难免称怪。兄台生什么气？我回去教训他。”

徐行藏斜靠在吧台边的姿势给了他游刃于两方的便利。